文/長虹
記得父親要娶小媽那天,我躲在屋後的樹林裡,一直到晚上,父親拿著手電筒才把我帶回家。小媽有兩個「拖油瓶」,「小媽」是父親要我這樣稱呼她。我從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,一夜間,變成必需照顧兩個孩子的婢女。放學後,那條長長的背帶和妹妹,像是纏身靈一樣,便不曾離開我的肩背,手裡還要牽著一個愛哭又常流鼻涕的弟弟。弟弟只要一哭,兩條蚯蚓似的鼻涕便在鼻孔進進出出,還不時用手背把鼻涕往臉頰兩邊擦拭,淚水和鼻涕經常糊得整臉都是,令人慘不忍睹,噁心不已。
我的童年時光可以說被這兩位弟妹給抹煞了,大家在跳橡皮圈的時候,我背著妹妹乾瞪眼;玩小沙包時,不肯離手的弟弟永遠都纏著我;人不到大灶的高度,便要煮飯。小學畢業旅行,任我哭腫了眼,小媽還是不答應,我是班上唯一沒有參加旅行的人。帶便當的時候,我的便當菜色永遠和弟妹不一樣。在這種環境中成長,我學會忍耐和不動聲色,只是這口活火山隨時都有可能爆發。
小媽甚至扼殺我興趣,強迫我學護理,她的理由是:父母年老時有位護理專業的子女,照顧起來比較放心。有時我恨自己的父親,為什麼那麼軟弱,對小媽總是言聽計從。父親知道我連殺雞都不敢,卻同意小媽的看法,把我往「血泊」裡推。
我在石牌一家有名的醫院當實習護士,負責照顧剛出生的嬰孩。育嬰房隨時都有嬰兒進出,一些瑣碎的事沒完沒了,餵奶、洗澡、照黃膽、換尿片、記錄保溫箱……,嬰兒這邊哭那邊啼,令我煩不勝煩。護理長經常利用職權,把大夜班推給我,好幾次我躲在更衣室裡偷偷地哭泣。照顧這群剛出生的嬰兒,沒想到卻變成我生活中的惡夢。
穿著卡其色的實習服,我像是心事重重的少女,每天午餐時一定選個角落進餐,無獨有偶,這個避風港似的角落,也經常出現一位木訥的少年。經過幾次的交談,知道他在醫院照顧因膀胱結石而開刀的祖父。說實在,這個年頭子女能照顧父母的已經不多了,更惶論由孫子來照顧祖父。他的祖父出院了,沒想到卻是我們戀情的開始,假日我們一起聽山的呼喚,海的回應。和他交往,我的內心自有尺度,因為父親的婚姻給了我不良的示範,因此對婚姻從來不曾有過憧憬。在我得到愛情慰藉的同時,內心也不時地煎熬著,我好像在玩弄一個人的感情。
在機場送別,那是和他相識幾年後的事,這埸告別對無心戀棧的我來說,正是一種解脫,對付出真情的他,卻是一種生離死別。他說幾年後一定回來接我,表情是那麼篤定,我卻把它當成馬耳東風,一切都雲淡風輕。
通過護理考後,每天穿梭在病房間,早已習慣病人的呻吟。面對病人的需求,我可以找出許多方法來應付,當初畢業時的宣誓,早已忘在九霄雲外,年齡增長,這顆世俗的心也不再柔軟了。
他真的回來了,這種信守諾言、為愛堅持的男人,其真情能不令人心軟嗎?我和平凡的人一樣,還是走上結婚這條路,如果能讓我選擇的話,我真不想有孩子的牽掛,但為了經營這個遲來的婚姻,我還是為他生了一個孩子。
婚後養育孩子都由他一手承擔,雖然育嬰是我的專長,但在我潛意識裡卻有一種排斥和恨意,童年的不愉快,工作時遭到排擠、歧視,這種忿忿不平的心態,只有我自已知道。
一個人的內心想法,只有上蒼和自己知道,可悲的是,有時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想法;也可以這麼說,每人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另一個內心世界,那個世界裡有善有惡,有愛有恨,有真有假,錯縱複雜。有可能隨著歲月的逝去沉澱後,一一呈現出來,也可能永遠深埋心底。
一個小中風,我由曾經照顧病人的護理人員,突然變成一個被人照顧的病人。我知道腦血管的血凝如果不化解,醫護人員不會讓我醒過來。因為我有太多的醫護常識,因此他們把我列入不肯配合的病人。每當我要醒過來的時候,護理人員會準時地為我注射鎮定劑,我的頭腦非常清晰,就是無力反抗和表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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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件件的往事呈現在腦海,為了擺脫背上的妹妹,我每天都會在她大腿上擰一把,她們哭泣我可以暫時得到解脫,因為小媽會來哄她。為了和木訥的年青人去看夕陽,我曾在嬰兒的奶瓶裡放入微量的安眠藥。那些呻吟不停的病人,中風不良於行的老人,當我值班的時候,我會在點滴裡偷偷地注入大量的鎮定劑,躲在更衣室裡我可以安心的睡覺。為了擢昇,我在值班室裡和禿頭的主任春風一度。什麼被真情感動而結婚,那是美麗的謊言,那是被遺棄後的空虛,我需要有人來填補……。
孩子的醫生朋友,有一天到醫院探望,調閱病歷,發現有蹊蹺,經深入調查始知道,醫院為了訛詐醫保公司的住院費,串通醫護人員,在我的點滴裡長期注入過量的鎮定劑,假造昏迷不醒的病歷,故意留住病人。
終於醒過來,那是六個月以後的事,這半年我受的苦不說,他和孩子每天兩頭燒,生活腳步整個都亂了,受盡折磨,沒有度過一天寧靜的日子。
當然,這個醫療訴訟,最後還是不了了之。只有我一個人心裡明白,看似簡單的訛詐事件,其實裡面卻牽涉到糾纏不清的因果業報。
我選擇在醫院和育嬰房當義工,我知道,我在那裡跌倒,我必需在那裡重新站起來。對那些年輕的護理人員,我會隨時提醒她們,要用愛心看顧病人,今日你的所做所為,就像灑向迎風的細沙,他日都會飛到自己身上。年青的護理人員戲稱我是老天使,其實天使和魔鬼只存乎自心的一念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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